鸟瞰的世界

发布者:舞台美术系发布时间:2014-05-09浏览次数:739

你是否从舞台上方俯瞰过戏剧演出?
    或许有人与我有类似的经历。小时候我喜欢趴在水井上往下看,因为总觉得水井深处有个未知的世界,并深深地被其所吸引。后来,我才知道有些艺术家正是用这种俯瞰的视角来进行创作的。旅社形态剧团(Hotel Pro Forma)是丹麦一个著名的国际实验剧团,创作以视觉、音乐为主的舞台演出和装置艺术。视觉艺术总监基尔斯滕·德哈霍(Kirsten Dehlholm),于2013年被授予丹麦视觉艺术最高荣誉——托瓦尔森奖章(Thorvaldsen medal)。该剧团在其创作的几部作品中,将观众置于高处,让他们向下俯瞰地面(舞台),使透视角度从平行转换为垂直。歌剧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(Why does night come,mother),就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:为什么要使用这样的垂直视角?其中究竟有何内在含义?本文将就此问题——该剧如何使用改变物理空间的方式转换演出视角,尝试作出一些回答。
    首先,有必要回顾一下演出的建筑空间。1989年,旅社形态剧团选择了由建筑师阿恩·雅各布森(Arne Jacobsen)设计的奥胡斯塔礼堂(Aarhus Town Hall) 作为演出场地(图1)。这座有五层侧翼办公室的建筑,是所谓的“监狱式空间”(prison room),在建筑术语中被称为“水平可见式” (pan-optical),意思是站在该空间中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环视整个空间,这也是为什么这类空间结构总是被运用在监狱建筑中的原因。演出中,所有观众都坐在第四和第五层的挑台过道上往下俯瞰地面——即舞台。在这里,世界被颠倒了,舞台看起来没有了深度,因为演员们是躺在地面上表演的。他们虽然处于有地心引力的三维空间中,却似乎能做出完全不受重力影响的动作,而这种幻觉正是通过转变建筑空间的透视角度来创造的。艺术总监及导演基尔斯滕·德哈霍,对这一特殊的空间幻觉进行了这样的阐述:“我对这种视觉骗局有极大的兴趣,因为它与通常在剧场里制造的幻觉很不同,是非常真实的物理空间的幻觉。”(Knudsen, 1996)
    在歌剧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中,旅社形态剧团就选择了从建筑角度来解决空间的方案,从而代替了平面设计式的方法,使空间和表演者的关系更加实在,并使空间在演出中由此变成了联合演出者和作者,正如基尔斯滕·德哈霍所说:“把空间作为联合演出者,使之成为无意识的、可以对话的语汇,无疑是很棒的。对我来说它就像高度和维度一样实在,一点也不抽象。”(Knudsen, 1996)

图1 奥胡斯塔礼堂 
    如果说“用我们习以为常的透视视角进行测试” 的背后,还有更深层含义的话,那就应当从演出的文本开始探索。文本首先来自丹麦诗人索伦·乌海克·汤姆森(Søren Ulrik Thomsen)的同名诗。诗中的小女孩在雨夜里对姐姐说话,描述了她脑海中想象的画面。这些画面表现了她对世界的理解,语言中流露出冰冷和困惑的意味,如:深渊、黑暗、阴性植物、苔藓等等。这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即将离开人世的小孩所提出的关于死亡的疑问。从文本出发,导演开始试图寻找一种更为接近儿童世界的方式,以探讨“地心引力、视角和感官的关系”。于是,为了探索儿童的感知世界,将观众置于空间的高处,让大家用垂直视角观看演出,便成为该剧最重要的创造。
    为何说把平行视角转换为垂直视角,就更接近儿童的世界呢?一个重要原因是,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,但儿童的感官与成年人是不同的。儿童的感觉器官和神经系统还处在生长发育过程中,因此他们看到的、听到的自然与成年人有所不同。例如:儿童的视觉器官还在发育中,尤其是刚出生的婴儿,因此专家会建议给他们的玩具应该有鲜艳的色彩与柔和的声音,因为他们的视觉器官同成年人相比是有限的,同时听觉器官也很柔嫩。既然儿童不能分辨所有的色彩,那么他们也就无法分辨并理解完整的三维空间。斯卡切斯基(Skoczenski) 与诺尔查(Norcia)认为,人的视觉敏感度要10至14岁的儿童才能得以完善。
    这正是观众在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的演出中所看到的。站在高处往下看,透视方向与重力方向重合,当演员躺在地板(舞台)上的时候,他们看起来仿佛都是贴墙站着,没有空间深度,世界变成了平的。演员走动或做动作的时候,观众觉得眩晕,因为确定画面空间的条件被动摇了。导演认为:人的眼睛创造的是二维画面(R2),但大脑通过不间断的纠正,使我们感知到的是一个三维画面(R3);而在这两种不同的维度之间还存在着一个中间状态(R2.5),演员在其间的形态也处于平面和立体之间,所以与之相应的则完全是一个未完成的、不稳定的感知(图2)。
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
图2 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剧照
    另外,垂直视角也可以是表现儿童头脑中尚无逻辑存在的一种方式。逻辑是事物的规律和推理,用来帮助人们研究和分析事物,而实践与教育就是人们学习和运用逻辑的途径。由于儿童还没有建立完整的逻辑,在接受通常的逻辑教育之前,他们往往会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实践,这就是为什么儿童总会以不同于成人的方式对待事物的原因。因此对于儿童来说,没有既定的规律和唯一的秩序,这使得他们的头脑比成年人更开放。由于这种无秩序和无逻辑,孩子们观察事物的方式尽管对大人来说可能是“无用”的,但却是多角度和多可能性的。
    在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中,改变视角是打破成人世界常规秩序的一种方式,因为大多数演出是从正面平行视角来观看的。正如该剧团所表述的那样,演出主要是为了探索视觉的过程、感官的知觉,这些都在一个可视的世界被客观描述之前就已经完成了。当观众看到的身体变成了物体的一部分,或呈现出一系列看起来很不寻常的形态时,也许他们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:这是一个“人”在做表演。有时表演者仿佛变成了二维平面的,有时又切换到三维空间,接着很快又僵硬而平面地“贴”在地上(图3),总之“一切皆有可能”。
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
图3 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剧照

    在本剧演出中,由于垂直视角的缘故,观众对重力的感知被扭曲了,这为体验接近于儿童的感知提供了可能。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,他们总是很爱活动,同时又很容易摔倒。但大多数时候,摔倒实际上并不会真正影响到他们,他们总是摔倒了就爬起来,然后再摔倒再爬起来,直至找到并掌握身体的重心。由此可见,在这之前,他们需要不断地练习,而儿童的视觉角度也就因为运动而经常在瞬间内改变,从而切换到另一个角度,这就致使孩子看待身体和物体的方式与成年人不同。

    俯瞰演出给了观众眩晕的视觉幻觉,因为表演者们能够做到一些在平行视角的舞台上所无法完成的动作。演员时而漂浮在这个世界——这在现实的重力原则下是不可能的;时而运用简单的带透视的黑色栅格影像投射到舞台(地面)上,并与表演者的形体结合。这样的舞台视觉令人眩晕,如同置身于运动中的儿童多变的视觉世界(图4)。相关的剧评也为此写道:“你看到一个事物,你的身体感觉到的却是另一个事物。”(Qvortrup, Hotel Pro Forma 网站)
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

图4 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剧照
   
  鸟瞰的视角创造了新的视觉语言,并带给观众新鲜的效果。将演出转换为垂直视角的目的,绝不仅仅是为了做一个好玩的演出。歌剧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试图通过这种新的角度,打开观众头脑中的想象。歌剧,本是一种由成年人为成年人创造的戏剧演出形式,受到成年人尤其是较年长人士的喜爱。包括故事情节、角色关系等在内,歌剧中的一切可以说都是非常成人化的。对于成年观众来说,他们已经有了比较固定的品味和习惯,这些习惯很难被改变,正如弗朗西斯科·瓦瑞纳(Fancisco Varela)指出的,习惯越多也就越难有新的发展。而与之相反的是,由于儿童的生活经验较少,逻辑也没有完全建立,因此他们可以用多种方式看待事物,有着更多的可能性。无秩序和无逻辑是孩子无限想象力的源泉。例如,儿童的绘画总是出人意料得精彩,不仅有大胆的着色,且造型和构图也极具想象力。因此,毕加索曾说:“我的画曾经像拉斐尔画得一样好,却用了毕生的时间来学习像孩子一样画画。”

    正如评论家所说的那样,旅社形态剧团致力于用舞台上的世界来推动观众的想象力。在歌剧《双斧之家》(图5)中,他们运用了地面投影来表现双重空间,即现实的和网络的,借以讨论对今天的人们而言究竟哪个世界更加真实。在另一个鸟瞰式视角的演出《地点代数》中(图6),他们利用身体与影像相结合,努力尝试以多个不同的角度去表现和转换事物的含义。关于这一点,艾瑞克(Erik)也多次阐述:“这种形式使语义无效,观众可以通过进入一个着实被转换了的物理空间,来自己解读作品的含义。”(Christoffersen, Hotel Pro Forma 网站)

图5 《双斧之家》剧照

图6 《地点代数》剧照

    把观众置于高处来制造更远的观看距离,是另一种接近儿童头脑与感官的方式。当观众从大厅四层和五层的挑台往一楼地面看的时候,他们因为这之间的距离而产生新的感受,似乎是站在空中或是另一个星球往下看,或是“像是从显微镜往里看,先是一惊,然后开始审视。”(Thau, Hotel Pro Forma 网站)一切都变得很小,所有动作都变成了细微的,因此细节已不是那么清楚,观众被强行要求看整个舞台及全局。通过这一形式,便产生出另外一种可能性:人们似乎可以在那一瞬间跳出他们深陷其中的空间和时间。日常生活中人们被成千上万的琐碎细节所围绕,尤其是细微的情绪、思绪,经常会控制着我们。当生活在平行视角世界的时候,人们身处其中,所有的细节都息息相关,似乎非常重要。但是,当他们转换了角度从高处垂直往下看的时候,一切都变了。视觉的幻觉,帮助人们从疯狂的世界逃脱并可以重新对其进行审视。那一瞬间,观众开始思考:生活中的一切真的都那么重要吗?

    儿童与成年人不同的是,他们总是生活在当下。当然,孩子也有情绪,但是他们比较容易从情绪中出来,不会长时间地陷入到一种情绪或一个细节之中,特别是当有其他事物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时候。可以这样说,垂直视角加上远距离,创造了一个令人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与时间的幻觉,不仅让观众从中得到了片刻的解放,演出也因此完成了自己的任务——“使空间本身作为被我们忽略的日常生活的自我证明,而且被看到。”(Qvortrup, Hotel Pro Forma 网站)。

歌剧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的演出中,亦有着跟东方哲学不谋而合的一面。《道德经》第五十五章说:“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。毒虫不螫,猛兽不据,攫鸟不搏。骨弱筋柔而握固。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,精之至也。终日号而不嗄,和之至也。知和曰常,知常曰明,益生曰祥,心使气曰强。物壮则老,谓之不道,不道早已。”意思是婴儿还没有分辨和判断的意识,是非常自然的整体存在。随着婴儿一天天长大,变得越来越强壮,知道的也越来越多,他们的成长渐渐走向了与“道”相反的一面。佛学也论述了人们不应陷入细节与情绪中,甚至被其所控制,因为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。

    事实上,剧团的名字Hotel Pro Forma也包含了相似的含义。Hotel是旅社,意思是暂时居住的地方,可以随时改变。在这个暂时的住处,人们不应该认为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,更不应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。这个旅社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旅程,剧团把每次演出都看成是一次旅行,“地点的意义在于作为隐喻的‘旅社’,即舞台,一个暂时的家。”(Christoffersen, 摘自Hotel Pro Forma网站)

    综上所述,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:歌剧《妈妈,黑夜为何降临》将垂直视角作为观众观看演出的角度,是为了帮助观众打破日常的生活模式,从中获得解放身心和启发想象的可能。同时,剧团也试图通过对物理空间的转换,把观众带回比成年人更加自然与自由的儿童感知世界。在这新的观演关系之中,秩序和地心引力的规则被幻觉打破了,令观众的感官知觉与头脑判断之间由此产生困惑,从而获得重新思考的可能性。

再简单提一下该剧的文本。该剧的文本,提出了对死亡的疑问。没有人知道人死后会发生什么,但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,人类的每一次行动和每一个念头都与死亡息息相关。该剧的导演曾说:“这是关于灵性的思考,与任何具体的宗教无关,但是与人类和宇宙的神秘相关。”(Dehlholm, Hotel Pro Forma 网站)

这段话所说的与我——那个站在井边往下看的小孩所感受到的,在本质上是一致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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